暮色四合，浙江海宁一处乡镇中心广场却人头攒动，一场皮影戏正在上演。
锣鼓齐奏，丝竹高鸣，三尺绢布后艺人指间方寸拨动，一只仙鹤展翅飞来，落在乌龟背上，“哒哒”啄了两下龟壳。台下众人屏气凝神地观看。
这是海宁皮影艺术团今年“送戏下乡”的第42场。
“60年前，我们撑着船给海宁水路沿线的村镇表演皮影戏。60年后，年轻人又沿着我们的足迹把皮影戏送到全国各地，再送出国门。”海宁皮影戏非遗传承人郭志英感叹。
灯影留传数十载，薪火相传背后，是三代人难以割舍的初心与热爱。
忘不了，放不下
40年后再续前缘
郭志英没有想到，40年后她竟能再次与皮影戏相遇。
2004年，剧团老同事沈圣标找到已经退休的郭志英，邀请她加入刚刚成立的海宁皮影艺术团。“我们的皮影剧团竟然又重组了?”郭志英心绪难平。
1965年，18岁的郭志英收到浙江皮影剧团的录取通知书。她凭借出色的嗓音和表演天赋被剧团选中。从没接触过皮影戏的郭志英，一点点学习表演、唱腔等技艺。
短短一年里，她跟着剧团跑遍海宁24个公社，走过100多个村镇。每到一处，他们便在村里空地上用竹竿搭起临时舞台。
诞生于南宋的海宁皮影戏，是江南地区唯一的国家级皮影戏非遗。武戏惯用“弋阳腔”，文戏惯用“海盐腔”，前者高亢激昂，后者柔和婉转，配合着笛子、唢呐、二胡等江南丝竹，800年来一出出龙争虎斗、才子佳人传唱不息。
“那时一场表演两小时，票都是被‘抢’光的。”郭志英回忆，台下经常是几千人挤得无处下脚。
和郭志英一同见证了皮影戏昔日辉煌的还有剧团主胡沈圣标。上世纪60年代末，皮影剧团解散后，闲暇时他便拿起二胡自拉自唱一段。
2003年，新西兰“中国新年灯会”邀请海宁皮影戏前去演出，沈圣标再次为皮影戏拉起胡琴。表演收获了新西兰时任总理克拉克和当地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。
这次“出海”点燃了沈圣标埋藏心中多年的念想——恢复皮影戏剧团!
沈圣标决心已定，他卖掉经营多年的铝合金厂，拿出10万元资金注册了皮影剧团。
除了郭志英，同时被沈圣标请回的还有原剧团的6位老同事，包括林关荣、张坤荣、马孙英、赵润、施森炎、李学林。上手、下手、主胡、道具制作……表演所需的最基本阵容终于凑齐。
经过8个月风雨无阻的排练，四部童话戏、一部正本戏终于“复生”。一场汇报演出后，曾经的老皮影剧团正式回归大众视野。
“印象最深刻的是2006年在上海大自然野生昆虫馆‘闹春’。4天连演28场，又要表演又要互动，虽是冬天却浑身是汗。”但是看到国内外观众眼中的好奇和赞许，郭志英觉得再累也值得。
由皮革，到皮影
情怀之外更添责任
2006年，海宁皮影戏入选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。正当剧团受到的重视日盛一日时，团长沈圣标却倒下了。
最后一次带队去上海演出时，沈圣标已经身患癌症。途中脖子上的淋巴肿块突然出血，他坚持到演出结束，回到海宁后便一病不起。
“父亲最后人都不认识了，但一说起皮影戏的曲子还能滔滔不绝。”在沈圣标的女儿沈凤娟眼里，父亲对皮影戏的痴迷直到生命最后一刻。
沈圣标走了，皮影剧团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。
但，念念不忘，必有回响!
一日，沈凤娟在整理父亲遗物时，发现结集成册的皮影戏音乐曲牌和一沓沓声腔研究文章，又看到父亲在日记里写道：“如果海宁皮影戏在我这一代手里消失了，我就是历史的罪人。”
沈凤娟如梦初醒，为了完成父亲的心愿，她放下经营20年的皮革制衣企业，全身心投入皮影剧团的管理。“剧团先要活下去，皮影才能传下去。”在她的争取下，嘉兴梅湾街、桐乡乌镇景区、海宁盐官景区、海宁中国皮革城等地的常驻剧场先后为皮影戏敞开大门，海宁南关厢历史街区又为剧团免费提供了演艺中心场地，如今每年接待观众十几万人次。
海宁皮影又叫“五人忙”，一场戏至少要五个人才能演起来。剧团能挑大梁的艺人屈指可数，且年龄最小的郭志英都已年过花甲。没有新鲜血液注入，剧团还能走多远?
扩充队伍、寻找传承人，迫在眉睫。“全职学艺演出是剧团招人的底线。我们剧团装不下太多人，就更需要每个人都有传承的诚心和‘一专多能’的觉悟。”对于年轻传人的挑选，沈凤娟不愿妥协。
戏好看，观众才多，收入才能增加，艺人们才可以花更多心思创作出更好的剧目。沈凤娟深谙这条良性循环之路。
创作新剧便成了剧团工作的一大重点。谈起剧团的原创剧目，沈凤娟打开了话匣子。“普法皮影戏《小虎遇上民法典》，倡导廉政的《清官许汝霖》，传承红色基因的《三个小红军》，宣传环保的《垃圾巧分类》……我们的家底至少有三四十部。”
剧团成立18载，一批传承者也从学徒变为独挑大梁的主演。目前的23名成员中，40岁以下的艺人占一半以上，其中还有“00”后。
2014年，剧团代表中国皮影戏赴伊朗参加“国际木偶皮影交流大会”，和来自6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艺术家进行了优秀剧目汇演。
“总算没有让父亲失望。”看着剧团一步步走上正轨，沈凤娟感到欣慰，“我也快60岁了，等剧团的运营再完善些，找到接班人，我也能安心‘退休’了。”
勾妙影，点龙睛
以心画心融汇古今
纤细笔触勾出上扬的眼角，五彩墨水绘出飘动的裙裾，徐芦燕笔下眉目含笑的华服女子逐渐“苏醒”。
1987年出生的徐芦燕是海宁市皮影戏影偶道具制作最年轻的传承人之一。她绘制的影偶笔触细腻、线条灵动，让“少雕镂，重彩绘”的海宁“皮人”充满人情味。
2017年，徐芦燕为海宁皮影艺术团的新剧目《过猴林》制作道具。那是她第一次独自为一整部戏独立设计制作所有影偶，难度高、工期短、任务重。
“总共四只猴子，一个人物，每组五根竹竿，外加一套背景。每个环节我都亲力亲为，做了整整两个多月。”完工那一刻，徐芦燕心里成就感满溢。
带着这套皮影，徐芦燕和剧团艺人们亮相“台湾·浙江文化节”。当看到自己制作的“皮人”在银幕上活灵活现，传统艺术的魅力再次“直击灵魂”。“这辈子我和皮影制作是分不开了。”她想。
怎么才能画好一个影偶?徐芦燕的答案是，要走进他的内心，跟他“交朋友”，“人物出自什么剧目，有什么故事，属于哪个朝代……不了解透彻，画出来是没有神韵的。”
为了让海宁皮影“一手、一眼、五分脸”的侧面像“活”起来，她从未停止钻研。
“我研究了海宁传统戏影偶的衣着图案，发现宋、元、明、清的服饰都出现过。”一个想法涌上她心头：如果皮影戏是随着时代变化不断演进的，那现代元素是否也能和皮影结合?说干就干，徐芦燕尝试将卡通形象、现代图形融入设计，还把静态影偶做成工艺品。
影虽轻，重千斤
既是功夫也是品格
“皮影掂在手里轻飘飘，但舞起来却显得千斤重。说的既是手上功夫，也是为人品格。”郭志英对皮影戏的理解经过60年发酵越发醇厚,“双手各持三到五根竹竿，要表现出人物在打斗中的灵活身法和刀枪剑戟的舞动，还要配合锣鼓点，没有十年功底做不到形神俱佳。”
2009年，大学毕业的郎章铭来到皮影剧团后，接受过郭志英在内的多位老师指导。
这位“85”后年轻非遗传人出身皮影戏世家。与皮影戏相伴13载，如今郎章铭已成为剧团年轻一代的主力。
“观众的最大褒奖是‘身临其境’，演员的最高境界是‘人偶合一’。”这位年轻传人自有一套心得，“海宁皮影戏影偶是没有表情变化的，喜怒哀乐只有靠我们把感情融入双手的表演中，才能为皮影注入真实的生命力。”
晚上7点半，演完4个节目后，郎章铭和其他8位伙伴结束了一天的巡演。“这个月我们还要去胡斗村、正阳村，之后还要去金华、德清……”他面容略带疲惫，语气里却充满干劲儿。
乡间小路上，贴着“海宁皮影艺术团 传承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”几个醒目大字的小货车，驶向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地平线。
